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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山 :阿海的铠甲

我身边有不少朋友对阿海的为人为艺赞许有加。其实,我与阿海相识已是几十年前的事。那时候,我俩在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我读研,他本科。他给我印象是活跃、机巧,有点小狡猾。毕业后我俩各忙各的,接触不多。但时常也有点小交往。前一阵我在上海,碰巧去了他工作室,看了大大小小许多作品,有些惊讶。因为他曾在手机上发过作品的图片给我,与原作比,差异很大。再次证明了一点:好作品不能看图片,差作品不能看原作。

去年,我写过一篇短文,谈及水墨画的现状,将其概括成“闭环”二字。我的意思是,水墨画越来越成为牢不可破的封闭系统。纵向比,她是当代的;横向比,她是本土的,两头沾光,两面讨好。水墨画完成自我循环、自我论证、自我封闭这么一个过程,无疑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推动。这只无形之手把可能性扭转成必然性,把偶然性转变成必然性。所以,当我们谈论水墨画问题,实质上是在谈论水墨画背后的问题。这些问题远离画家本人。否定了画家本人,也就否定了具体性,最终纠缠在文化、国情之类的抽象争议上。水墨画恰恰又是水墨画家身披的铠甲,抵御着评判、争论,也抵御着与自身名利无关的深入探讨——这样的矛盾和悖论已成常态,几无更改的迹象。

按照贡布里希的说法,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是艺术家造就艺术,还是艺术孕育艺术家?不妨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循环论搁在一边,让我们直面艺术家的现状。贡氏的说法之所以受到重视,显然是他抓住了要点:剥离了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再多的概念堆砌,再多的知识介绍,再多的诗意描述,都是流于空泛的。因而,谈论阿海及阿海的画作,得从阿海及阿海的画作里寻找解说的钥匙。

阿海其人其画不复杂。他当了这么多年画家,画了这么多年画,走的是一条比较平稳的路径——要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画家不是一种尊称,而是一种职业。首先是谋生,其次才有机会攀爬艺术高点。阿海的幸运在于较早地解决了生计事宜,如此,就可以多点时间来琢磨什么叫做更高的层次。许多人喜欢引梵高为例,把艺术置于云端之中,吹得神乎其神。伟大的艺术肯定是高入云端的,是接不了地气的。但那是极少数人的事,是极少数人好不容易为艺术争取来的尊严和荣光。我一向认为,对于职业画家来说,画出特色,画出高度,使个人价值得以社会化,则算超额完成任务。有一次,我问了阿海这个问题:你超额了吗?他不作回答,笑言:看画看画。

阿海是自负的:表现在他对自己画作的充分肯定。但他的不自信也是显而易见的:表现在他的个人价值与社会关系之间的熔断。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只是有些人擅长遮掩,有些人不怕袒露。我欣赏阿海的袒露。他说自己脸皮薄,不善于混圈子。混圈子是目前众多艺术从业者的立身之本。大家心知肚明其中的奥妙。厚黑学本就是我们同胞无师自通的本色。越脸皮厚,越无底线,越吃得开。阿海不混圈子,脸皮薄只是说法。不自信的底子是自尊,自尊的底子是不自信。于是,自然而然形成一种自我内部的交替——正如他声称:他希望自己得到更多人的欣赏、认可,然而,靠脸皮厚和无底线挣来的名利,他宁愿拱手让出。他过不了这道心理关。

阿海把自己安置在一个自认为干净的安逸的地方。画画之外,吃喝玩乐,不担负恶名和道义带来压力。这里的压力消失了,被边缘化的压力就会生成。不管阿海如何平衡两者的关系,现实是谁也回避不了的。他跟我说,最理想的状态是不管世事多么纷繁,能够单纯地画画就知足了。理想和现实是一对冤家,如影随形。取舍的难,不是画里画外的难,而是人生的难。多少人在大事小事的取舍上纠结了一生?阿海的姿态是可取的。他不是个决绝的人。像前面所说,他也给自己披上了铠甲。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聪明人不做傻事——高入云端的事只能由傻子去做,聪明人做不来。

该进入阿海作品的内部了。作品是对画家高低优劣的唯一鉴别。绘画史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好作品永远是活的,是与任何时代的人发生关联的。所以,我常常向创作者表露:不要相信艺术评论,不要相信评论家。古今中外,对创作者看走眼的评论和评论家远远超过慧眼识珠的人。这方面,阿海的优势凸现出来。他不混圈子,孤守阵地,耳根子清净,脑子就清净。不受那些不切实际的高蹈的蛊惑。他脚踏实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一直信奉博尔赫斯那句咒语:你只能写你能写的,不能写你想写的。人人都想一步登天。想想是可以的——譬如做做梦,醒来之后,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用阿海的话说:我每天都得干活,干活才让我感到充实。是的。我在他工作室看到大批量的画作,工作量是惊人的。而且几乎没有粗制滥造之作。他的画作在制作工序上相当繁复:一遍遍,一层层,实验性强,把控到位,画面丰富而精致,效果非常独特,放在当下整个水墨画界域里,是独树一帜的。

阿海精于设计画面,与他的画法有关。我不愿将他的画称为“工笔画”,因为“工笔画”已有定式。阿海却有自己的一套定式,不“工”也不“写”,一切从画面效果出发。毕竟,阿海浸润在当下的图像氛围里,视野开阔,对画面的要求自然不会执于一端。他不无自豪地对我说,他能把一张坏画救成一种好画;能让一张好画变成一张精品。他用叠加的办法,也用削减的办法。某些时候,他的成稿需要装裱师共同完成。另些时候,他又在装裱完的成稿上继续加工,直至变成另一张完全不一样的画。实验性是画家避免自我雷同的法宝。也是绘画的魅力所在。阿海得益于实验性。同时他也注重把控性。显然,阿海没有将实验性进行到底。他宁愿把着力点放在色彩、机理、构图和造型这些画面的基本要素上——如此,他的画面耐看、耐嚼,经得起细细品味。当他达到这样的平衡时,平衡本身不仅悄悄地取悦他自己,也潜移默化地带动了他人。

需要补充,阿海的画法与他涉及的题材是相关的。虽然我讨厌“内容决定形式”这种教条,但也不能全然否定,画家选择的题材或多或少影响着画法。阿海的题材比较多样:山水、花鸟、人物、走兽,无不信手拈来。只有一点,他避开了现实题材。观看他的画作,生活的实在需要通过某种符号的转译来认知。这是文人画的特征之一。阿海在文人画氛围浓厚的地方起步,难免不受到淘洗。观其画作的总体面貌,他迷恋程式化、符号化的东西。他的画不以生机取胜,而是靠沉淀,靠移植,靠精炼取胜。其实,这也是绘画高妙之处。不同类型的画家做不同类型的事。李津画不了阿海的画。阿海也画不了李津的画。

阿海不再年轻。阿海的画也业已成熟——有的人成熟意味着开始衰落,有的人成熟意味新的开端。阿海触摸到他的天花板了吗?他还做得更好吗?所有他的朋友和看好他的人都抱有期待。而我——只能这么说,结论得靠他自身在未来的实践当中去求证。

 

李小山

2022.1.26 

 

空虚

59x59cm

2021

花幽

64.5×43cm

2021

浮玉

59×59cm

2021

59×59cm

2021

晴峦

92×45cm

2020

如是

179X93CM

2022

幻灭

92×92cm

2021

静物

46×51cm

2020

青玉片

133×66cm设色纸本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