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朝阳:你最终要把自己积淀成一个人

2015-04-30

尹朝阳:你最终要把自己积淀成一个人

AMNUA素描III展览系列访谈


尹朝阳: 艺术家

王亚敏: 展览策展人

文字整理: 菜包

2015年3月于798尹朝阳工作室,北京


Yin Zhaoyang: You wouldfinally be Cultivated to be a Human Being with Humanity

Interviews of AMNUA Drawing III

YinZhaoyang, Artist

WangYamin, Curator

Editor,Choi Bau

YinZhaoyang Studio, March 2015, 798, Beijing


〉“我们在城乡结合部已经做得越来越国际化”

〉“你在队伍里面只是做了一个姿势而已”

〉“我有时候觉得是像灵魂被抽离自身一样看自己表演,看无数的感觉牛逼的人表演”

〉“年轻的时候,都会有某些时间是魅力四射的,但你要最终要把自己积淀成一个人”



◎尹朝阳,男人和树,木版画,2015,122.5x1862.5px,《AMNUA素描III》,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南京

王亚敏:

我可能没兴趣特别就素描这一点来谈,但可能谈着谈着很多东西就绕进去,会关涉进去。我现在就是觉得,看你的微信、微博,包括上次你也谈到你有去买字画,好像对传统特别重视。可以先谈谈这个吗?


尹朝阳:

算是吧,我2005年前后接触古董。那个时候接触古董就是想对传统有一个实证式的了解和触摸。到了2005年前后,我有一个困惑,我做的艺术到底从哪来的?开始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一方面去西方看的越来越多了,但在情感上始终有种隔膜。还有个困惑就是我们要往哪去?我当时是想理清这个思路,然后再扎下去。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说实话,包括到现在对传统的教育,我觉得是越来越差。你对它其实是一无所知的,我越了解它就越感觉距离太远了。


王亚敏:

我同其他的艺术家做访谈,无论是谈到创作还是素描问题的时候,大家都谈到中国艺术教育的前后不搭,西方那一套好像也没有学到真正的东西,传统的也没有到家,两者都有问题。


尹朝阳:

有段时间我是持这样一种观点,就是,你要发自内心地对这件事有感受才行。因为我是相信艺术天才论的,如果我对这件事情没感觉,但勉强自己去做的时候,可能完成的就是一个活儿,也许可以做得很精彩,但是就不如那种有感而发,完全凭性情出来的东西。中国古代的作品里面的随便一个信札或一个手稿,都可以成为特别牛逼的经典,这点是我的感觉,是属于讲性情的那一面。但是我有一点困惑,你做了那么多事之后,发现我们特别像是城乡结合部,它魅力也在于它是生猛的、原生态的,有时候还是很生动的,可能还带有那么一点点可笑的。最后你会觉得,也许这样也是对的,就是这么一个状态,这个状态我甚至觉得可以影射整个中国的艺术圈。我们在城乡结合部已经做得越来越国际化,这是我现在的感受。


王:

如果对传统你没有一个深刻的体验,或者说重新贯通,或者重新打通的过程和体验,你刚刚所谈到的有感而发、真性情的东西它都有可能是成问题的?你毕竟是一个中国人,无论从个体经验上还是整个传承下来的社会经验而言。



◎尹朝阳,素描纸本,2015

尹:

最近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就是说一方面是我们有时候对传统嗤之以鼻,觉得那个东西就是腐朽的。当你真正开始下功夫进去了以后,你会发现古人确实也有不过如此,但古人的东西里面为什么也有一部分生命力特别强大的、经过时间检验的部分肯定是会留下来的?另一方面,我觉得很困惑的是,你在按照什么样的标准来工作?经常有人问我方法论,我真的不知道。没有方法论,就凭自己的感受来做。你在798每走五分钟可以看到另外一个标准,你是一定要照这个标准工作吗?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时候可能是一眨眼这个人就过去了。我还是属于那种有逆反心理的人,越多的人冲着这事儿去的时候,我越对这件事怀疑。我觉得艺术家必须具备一个职业素养,对任何流行的东西怀疑,保持警惕,这也是一个最基本的素养。但我们发现,这个流行其实有愈演愈烈的情况。包括我平时看到的年轻的艺术家,可能看上去他也是挺反叛的,但你退到更远的距离的时候,你看到的其实是趋同的东西,看上去手法越来越丰富了,多样了,但是你看不到他自己。


王:

一种风格主义的反叛,样式主义的反叛。


尹:

对。其实样式主义的反叛那是假的,你在队伍里面只是做了一个姿势而已。我觉得当代艺术里面,这种姿势类型的东西是让人讨厌的。而且我们的批评也没有跟上,没有人对这个东西真正的说不。我最近看了发的李小山言论,说了一下,但我觉得还是声音太小。


王:

批评和创作一样,也是在同质发展的,同化的。


尹:

现在其实大家都是在一锅里混。


王:

现在批评的样式也是国际风格主义样式,术语都是一样的。它没办法清醒地跳出来。


尹:

素描也是,我在美院里边特别认真地画了几年。当年王华祥教了我两年,但是这两年,我认为当时就是过了造型这一关。我在前两年碰到一个算是圈子里面的专家,他说其实现在基本功是不重要的,造型是不重要的。这一关我认为我是过了,它会对年轻人有很大的影响。事实上我们看到大家对这种东西越来越不在乎。


王:

您觉得严格的造型训练还是必要的?


尹:

我觉得至少要了解,尤其当你谈论绘画的时候,你对那个东西一无所知,其实是很可笑的。就像很多人会说他视名利如粪土,可是你从来没吃饱过饭,根本不知道吃饱饭是怎么回事,那你说的东西就会显得可笑。


王:

就是面对一个问题你都没有尝试去解决过。


尹:

对。这就是我认为很多人都是纸上谈兵,你都没有进行过肉搏战,就不要说自己是一个高手。这点,我觉得可能我的标准过于古典,强调它的难度、投入程度还有对于自身情绪传递的那种能力。可以看到很多人有想法,但是他表达得非常幼稚。


王:

有时候觉得他回避的不是素描样式而是难度,因为即使实验艺术不考素描,它考另外一种思维方式,它还是有难度。你绕过难度相当于绕过实验艺术的素描。


尹:

其实是一样的。你做了新艺术,做了实验的东西,任何东西它的手法跟你要传递的内容应该是匹配的,否则这个事最后是脱节的。所以我觉得素描还是要画好,而且素描本身我觉得也在变化,它的外沿也在扩大。即使处在多重的互相影响之中,它有意思的东西还在那,它还是一个非常迅捷地去传递的工具,而且它天然地有它的优势。


王:

有一个优势,就是当我们谈当代艺术的时候,你跟某些人谈装置、观念就没办法谈进去,但是谈素描、铅笔、涂鸦肯定天然有一个亲近感。这个系列展第一次纠结在媒介上,第二次我就想淡化媒介而谈现实主义的问题,但我们不谈媒介的时候,其实艺术家很多方面都可以表现出对媒介的感觉,旁敲侧击出来的。


尹:

现在这样我觉得也挺好,尤其是在这个国家有那么多人拿起笔来画素描,对这个事情进行讨论是好的。


王:

近来有很多素描现象,像中国美院的“被解放的伏尔泰”,把考生画歪掉的石膏像素描重新做成如图的雕塑,还有一个学校入学考试考的是画习近平总书记的肖像,等等。展览的缘起是现实问题,政治和美学的环境都在逼迫我们,浪漫主义也好,现实主义也好,实际都是对现实的不同态度和不同解决路径。你们当初这一批“青春残酷”一代,可能是把很多东西搅拌在一块的:个人意识、集体意识;个人的无意识、集体的无意识;时代的那种宏观个个体的微观等等,所有都搅拌在一起来阐释的。好多年下来了,到现在为止,看到您绘画的内容和手法都有不少的转变,包括刚才提到传统的问题,我想问一下现在您对现实的态度是怎样的?觉得现实和您的艺术是怎样的关系?

◎尹朝阳,《青春远去》等系列,《AMNUA素描III》,2015,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南京

尹:

感觉从开始拿起笔来画到现在,我一直非常强调自身的感受。我对整个大环境其实挺失望,但是我是属于那种积极的悲观主义——可能特别积极地做很多事情,但最后想到结果的时候其实很悲观的。但仅仅这样而已,我觉得这种循环已经足够支撑我的工作进行下去。这些年我也没有回避一些基本的问题。但是,你出招总要有先后,所以我心里边挺明确的。一方面是艺术现实,说实话我对现实挺失望的。我也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是那么地包容,那种包容是假的,你作为一个人不是完全可以接受任何东西的。所以,我最后发现,过了四十岁之后,开始强调的是什么,什么是我真正热爱喜欢的,那对另一部分东西就只能是旁观者。自己如果有一个坚强的胃,可以消化吸收的就吸收掉,但对于不喜欢的东西,没必要勉强自己去喜欢。这是古代的东西给我很强的亲近感的时候带给我的一个感受。另一方面就是相对的社会现实。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包含了所有生命当中的突兀、荒诞、残忍、残酷、无耻,又鲜活又生动,无数的人都在一个地方折腾,包括那些到美国或者任何其他地方去修道,然后又杀回来的人,有很多这样的人呆在这。我觉得这确实是千年难遇的状态,被我们遇到了,身处其中。如果说五百年就存在一个大弯,可能现在就是一个转折最紧要的一个弯。我有时候觉得是像灵魂被抽离自身一样看自己表演,看无数的感觉牛逼的人表演。你放眼全世界。都没有像我们这样的上至政治精英下到民间的荒诞。所以在这个时代做艺术,好玩就好玩在这。它可能孕育那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自己选择什么,排斥什么,对艺术家是提出了要求的。我们不像西方,西方艺术家相对来说真的很单纯,他们有那种严格的学术界域。我们这两百年都在寻求要接续哪一个传统。我觉得就是三条路:第一种是西方的,直接地跟着接轨,比如现在国内艺术家的工作按照那个标准,外语不见得很好,但能模仿,学得非常好。艺术家生产的就是为了出口。但有时候没法出口,是卖给乡亲的(呵呵),这是一种。第二种,就是按照目前国家的一种四不像标准。还有一种就是改良,试图在西方和中国之间找到第三条路。不外乎这三条路,有时候此消彼长,帝国主义强大,借过来然后就牛逼。乡亲们土,但有钱,也成。或者就是在夹缝当中左右摇摆。


王:

都有牛逼的方法论和情境意识。


尹:

可是,你说艺术到底是干嘛的?有时候觉得它就是证明自身存在的一个工具,或者是一个发现的工具,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找一条路出来。可能对我来说艺术就是如此。


王:

对有的人来说,是将艺术和生活搅拌搅拌混淆混淆,不要去区分。像最近有些展览,问题并不新鲜,但是它在中国当下的环境下有它的意义。


尹:

有它的意义,我们也要试一遍,但我想问的是,试一遍之后怎么样?其实我观察这么多年,我们很多时候在拆,现在我更关注的是建立,建立一个东西是需要很扎实地做。除了你当年处在二十多岁愤青状态的时候,你是一定要反的,可以,反以后是不是要拿出一个更可信的结果出来?我现在希望看到的是一个结果。


王:

可能现在更乱了,怎么反都行。松了,反而去建构东西就难了。



◎尹朝阳 山 2014 布面油彩

尹:

对。最后你一定要结出一个东西来。最后就可以是回到个人,我需要看到就是你个人的成立,无论是什么状态,疯狂的好,儒雅的好,就只要作为完整的个人成立进行。但现在我看不到,或者很少。年轻的时候,都会有某些时间是魅力四射的,但你要最终要把自己积淀成一个人,通过艺术也好,通过其他什么也好。前年当去看培根展的时候,跟李小山聊了聊。其实我一直想,如果再弄那个展览的话,想做得更有意思。而且现在,回到刚才的问题,回到最基本的东西,比如说素描,真正到院校去看,确实是我们对它的认识出现了问题,所以也觉得这次展览讨论的挺好。包括当代艺术家里面,那么多当代艺术家对待这个媒介的方式,他们观念的更新,其实是应该让学生知道的。


王:

它应该相当于一个比较朴素的问卷,旁敲侧击,然后广而告之。


尹:

对,我觉得就应该是一个视力表,你去看对一下,就知道自己能看多远。其实你想,如果现在有人能像达芬奇一样画素描,在这个时代,是挺牛逼的事。但是当大家都是以坏画在反讽的时候,突然有个人用这种方式来工作,那需要特别牛逼的释放和提升才能做到。


王:

特别自足自立的状态。


尹:

对。所以我对素描的认识其实挺理想主义的。我心目当中有好素描的标准,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去访谈一下朝戈,他对素描是有认识的。包括王华祥,我跟他聊过“将错就错”,对于我们二十多岁那个阶段,他其实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你可能要感谢他,借助他提供的可能性,你能够把自己成全了。现在去看黄宾虹很多画,看他的手稿,我觉得跟素描的道理是一样,在一瞬间你思想的干货很纯粹地呈现在纸上,这才是在你心灵最直接的流淌。但需要多少次锤炼,你才能达到最径直的表露?这是很不容易的。其实,当代艺术里边回避了很多问题,至少对这个问题是回避了。


王:

它把那个矫饰的成分,怎样把手和自己的想法之间割裂开来,那个部分做得特别过分。


尹:

对。反过来了。


王:

当代艺术更多的是依赖一个阐释而存在。


尹:

我现在觉得当代艺术里边很多人是姿势主义,摆一个姿势。明显的,你其实没有这个分量在,无论是思想的锐利程度,还是其呈现。


王:

内行看门道,我可能没搞当代艺术,但看你做的就知道你“当代艺术的素描”有没有过关。你只是做了一些像当代艺术的当代艺术。



◎尹朝阳,《男人和树》、《青春远去》等系列,《AMNUA素描III》,2015,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