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生如见死,物方生方死
2019-05-28
现在我也有了一只猫了。它是一只可笑的猫。但这种可笑正是它不能掩饰的可爱的地方。相比于人的阴私会有很多,猫是坦率的,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我们是无法懂得猫的心理,另外还由于它们的社会关系很简单。
想到有一天,它也会死,而且会先我一步,就会提前伤心。我认识一个学者,他告诉我他养的一只大白猫,生于1990年,到现在20岁了。时不时,他会带着他的大白猫出门散步。你不会知道另外一个人怎样和自己的猫相处,但是听到一只猫活到了二十岁这样振奋的消息,还是会很快乐的。一般来说,猫的寿命是10-15年。如果是流浪猫,可能会短一些吧,因为他们面对很多天灾人祸,还有畜生之间的较量,也没有医疗、卫生保障。据说日本的流浪猫,寿命通常会长一点,因为日本人对猫很照顾。
想到死亡,终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但有面对死亡,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我想,这正是荒木经惟此次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的展览要带给我们的答案。
这个答案就隐藏在展览的名称之中——花幽。我不知道在日文中“幽”是什么意思,但是就中文来考究,“幽”是黑色的意思,常常用来代指阴间,总之是与鬼神有关的。因此“花幽”就是在探讨死亡问题的展览。其实这是矛盾的,因为这是一场生命力十分旺盛的展览,却其实是在探讨死亡。
垂暮之年的荒木经惟,好像在问我们:“我们死之后,会去哪里?”当然这样说,未免有点封建迷信的味道,然则这只是私人的、艺术的探讨,我们不宣扬这些,却不能阻止别人去思考这个问题。
想要为死亡寻找一个确切的而又美好的答案,这是任何宗教都不懈努力的。因为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好,就没有了信仰的基础。所幸各大流行世界的宗教,都为死亡之后找到了好的解释。
一旦要探讨死亡的问题,便得去寻找源起。一般世上所流行的宗教,都有创世之说,即认为是造物主赋予了我们生命。我研究过不同民族的不同创世神话,纯粹是为了好玩,我发现他们在最关键的部分,都会讲到这样一件事:
造物主已将人的身体造好了,用泥土或者别的什么,但那时候的人还是不能动——也就是说,就像艺术家的雕塑一样,尚是死物——这时候,造物主就要进行另外一道对人来说非常重要的工序,但对神来说,这却很简单,就是朝着人的雕塑上,吹一口仙气(有些创世神会朝人身上吐一口唾沫),于是人就能动了。
我当时读了这么多雷同的创世神话,是很不明白的:为什么这些远古流传下来的神话,都非要强调这口仙气,它到底是什么,它的作用是什么?
我现在知道,它就是“灵”,它的作用就是赋予人以“灵”。
如果你熟悉日本文化,你就会发现,日本民族真的是一个充满了妖魔鬼怪的民族,这一点你可以从被称为“日本民俗学之父”的柳田国男的作品中看到——他的文集如今现如今也已经在中国翻译出版了。举一个有趣的例子,日本人拍了一个宫崎骏的纪录片,他在进入自己的创作室的时候,都是要先敲敲门的。明明里面没有人,却还要敲门,就是在表示对那些看不见的“灵”的敬意,意思在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他觉得,礼貌总是不可少的,即便对“灵”。
春天开放的花,是多么美好啊,谁又能不爱呢?然而在日本民族,却有一种独特的审美存在。就像川端康成说的,“在日语里,‘悲哀’一词是与‘美’相通的。”因此日本民族中看似有一种矛盾性,人类学鲁思·本尼迪克特女士的概括流行于全世界:菊花与剑(一个更为知名的翻译是:菊与刀)。本尼迪克特说,这个民族平时的时候,是很温和的,但是在特定的时候,又敢于切腹,非常暴烈,这两者却统一为一种民族精神。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到位的观察。尽管本尼迪克特没有到过日本做实地的田野调查,她的著作还是影响了世界对日本的认识。从日本民族自身的角度来说,这种“矛盾”则几乎可以说是不存在的,因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本身。就像日本的国花——樱花——一样,它是那么绚烂地盛放,然而转瞬间就从枝头飞下,落入尘泥碾作灰。
日本文化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物哀”倾向。在欣赏美丽的时候,难免会想到死亡。这不是很扫兴的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好好欣赏美丽的事物呢,为什么一定要在美丽面前提到物是人非呢?但美丽总是会消失的啊。无论是美人的如花面庞,还是男人强健的体魄,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再。这是事实,又怎能视而不见呢?
面对这样的人生困局,我们会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坦然接受,就算面对死亡也欣然;一种则是狂暴地对抗。就荒木经惟而言,他走的是第三条道路,他希望能够从生的角度理解死亡。
当荒木阳子——他一生挚爱——去世的时候,荒木经惟难免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也会是如此吧?而一个很不寻常的创作冲动出现了,他开始拍摄花朵。所以才有了这样一系列花的作品,也才有了这样一场以花为主题的展览。
人的一生追求的或许是与年龄相反的吧?当你年轻的时候,你会探讨死亡问题;但当你老了之后,你真的直面死亡了,你却会想到生的问题。荒木经惟就是如此。一个人对死亡有确切的概念,是从至亲离世开始算起的。而正是从阳子离世那个时候,荒木经惟开始拍摄花,花是生命和死亡的统一体,但更多是生的意象。
如果你到了荒木经惟的展览现场,你会注意到,有一个单元就名之曰“花灵”。这是一组会让人觉得有点“邪恶”的作品。就像是一个个宗教祭礼现场一样,那些看起来并不好看也不完整的玩偶,和一些花结合在一起。每张照片上面都题写着中文诗词,看展览的人都会说,荒木的书法也是不错的啊。我不知道别人在面对这组作品的时候还会作何感想,就我本人而言,我看到了两点:第一,荒木终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艺术家,他总是把自己的喜好暴露在观众面前,显然没有人想过要将花与玩偶结合在一起拍摄照片的;第二,这些名之曰“花灵”的作品,准确传达了荒木经惟对于生活世界的超越,而进入了一种非常主观和神秘的领域。
对于我们来说,只要想到这个生活世界的边界,就有点瑟瑟发抖了,但是荒木经惟似乎早已经直面这些东西,并得到了让自己心满意足的答案。这就好像牛顿的故事一样,一个伟大的发现了三大定律的科学家,却在生命的最后去探讨什么第一推动力的问题,终于他搬出了上帝——对唯物主义者来说,这无异于科学家牛顿的生命败笔;但放到当下的语境来看,承认自己的局限,认识到人类的无知和渺小,并不能阻挠科学探索的脚步,睿智如爱因斯坦,也不会否认宗教的可能性,遑论我们普通人?
如果你没有看到荒木经惟所说的“灵”,那么你在展览现场看到“美”也就够了。他其实是很简单的,他就是想通过这场展览告诉我们:花是美的,生命也是好的,趁着年华,好好享受吧。
所以展览中有这样一组作品,荒木将枯萎的花涂上了鲜艳的颜料——这是多么悲壮的举动啊。我们可以将之解读为一种粗暴的对生命之必然悲亡的对抗,但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和死亡的和解,因为死亡,原来也可以盛装打扮。
在四月万物更生刚刚开始的季节,有了这样一场展览,这本身就是个带有寓意的事情。这场展览也成了南艺校园里盛放的各式鲜花之一,隐没于万紫千红之中,却又极为吸引人。因为你会注意到,这是一朵如此特别的花,它蕴含了生命的全部故事。它仅仅是一朵花,却模拟了万千花的姿态,它是在生长,它也在死亡,因为它既生又死,所以才是永恒的。但就算不能永恒,又有什么呢,只要自己心安理得了不就可以了吗?
说到这场展览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这样一张照片:在一朵枯萎的瓶中花后面,荒木经惟的猫奇洛“嗖”地穿了过去,于是在画面中,仅仅留下它的一个虚晃的身影。一开始我会觉得它是很好的,但说不出有什么好,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是事后想想,我突然明白了,这幅黑白的不事雕琢的画,却恰巧传达了荒木经惟的主题。余纯顺说: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早已飞过。那么,万事都随流水,却没有留下痕迹,我们如何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呢?
摄影,就留下了这个痕迹。那幅画里的两个活物都死了,奇洛死了,花也死了,但他们的“灵”却留在了画面中。
原文刊登于北京青年报2019年5月24日C6版,部分有删减